弥丽安

我不配受到这样的夸奖,也不该受到这样的指责。

菩萨蛮

        all耀,微国象架空

        坊间来了位公子,他来那日,京城下了场大雪,连月与雪都失了光辉。

  抱他来的那位公子,生了双紫罗兰般的眼睛,好像正是敌军的主将——伊万·布拉金斯基。啊,对了,那曾经是我们的主将,我们的英雄。

  京城大抵上是有句俗语的,琼斯天下李家财,王家姐弟合起来。

  李家,便是庇佑我长大的根基。

  我看见爹爹与伊万闭门夜谈,许久才出来。伊万临走前,同这九霄之上落的微雪般的一个吻,落在那位公子的眉间朱砂上,逐渐融化。

  我听见伊万说:“护好他。”

  “小耀……”那一声低低的呢喃消散在风雪里。

  王耀?王家姐弟合起来中的弟弟,鄯善和亲的异族公子。他的姐姐王春燕前往另一个强国和亲,勾得那的王神魂颠例,前年就被鄯善灭了国。

  那名动一时的春熙公主王春燕从城墙上纵身一跃而下,一缕芳魂散尽人间,了却跌宕起伏的一生。

  有人说她是殒国,有人说她是殒夫。

  可我却觉得,她半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半生骨肉分离,痛不欲生。也许穷极一生所念所想,不过是年幼时与弟弟放过的那只燕子风筝。

  可风筝断了线,她和弟弟天备一方,有家难回。

  念念不忘,却无回响。

  而王耀呢?我瞧着他极尽玓瓅的那张面孔,满是复杂。

  王耀,鄯善的永安公子,白玉京的昭赢王后。和亲我朝的异族王子,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恨之入骨的妖后。

  红颜祸水以媚君心,祸乱江山倾国倾城。可纵然人们大喊清君侧,也不会否认他的美丽。

  他在蓬莱台一舞坠月,连最清冷的月也成全过他的张狂,令他一舞倾城,名动四方。

  他在众人趋之若鹜的龙椅上随口一语想吃荔枝,帝王就八百里加急,一骑红尘妃子笑。

  他在一众肱股之臣面前轻飘飘的一句跪下,杀伐果决的帝王就跪在他膝边哀求他不要走。

  他用黑发间的凤钗刺穿了帝王的肩膀,用王的血涂抹在嘴唇上,赐予含血的一吻,目光似是挑衅般望向底下众臣,“阿尔,告诉我,谁才能让白玉京的君王跪下?”

  帝王就跪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目光痴狂,喃喃重复着:“耀耀……只有耀耀。”

  满朝老臣见状,痛心疾首,暗叹天要亡我朝,昏君妖妃。

  因是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仅因他一句不喜,帝王谴散后宫,不顾礼俗制度封他为后。

  一代帝王,为他低微进子尘埃里。王耀让阿尔弗雷德·F·琼斯不再是帝王,而是一个爱人。

  我本应该憎恨王耀的,他是异族公子,是他惑乱君心,让鄯善攻破了玉门关直逼我们的白玉京,我们的帝王却束手待毙不抵抗。是他让我们成了亡国奴,是他让我们的白玉京岌岌可危。

  可我望着落在王耀眉宇间欲融未融的白雪,那样薄薄的恨包融化了瓦解了。他翳珀般的眼眸,仿佛始终静谧地、飞蛾扑火地、执拗地挽留着人间烟火的城春草木深,温柔而哀痛。

  我只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天明之时,有人传报。玉门关失守,城门已破,白玉京沦陷。阿尔弗雷德·F·琼斯离奇失踪。

  得知这个消息,王耀却好像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站在那里,那么安静,却叫天地也失色。

  他好像生病了,脸色苍白,似乎凛冽的寒风一吹,他就要回到天上去了。

  我忽而就觉得好残忍。

  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他天生一副好皮囊,教他不凡,也教他半生颠沛流离,背负骂名。

  我不禁踌躇着移步上前,“公子……”

  永安公子的风华绝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耀,名号永安。遂入我朝,封昭容,后封妃,晋贵妃。赐永安为小字,其后成为了我朝第一位异族王后。封后时,封号昭赢。

  永安,永世平安,这囹圄四字却画地为牢,成了莫大的嘲讽。

  昭赢,日月昭昭,赢定于君。

  王耀转过身,看我时目光如同这澹澹的曦光,温柔却微凉,像看一朵花,也像看一朵云。

  他抿着唇,“五妹妹。”

  我愣住了。

  我在家中,排行第四。因为王耀如今名上是一直寄养山庄养病的长子,我这才往下轮了第五。

  他这是提醒我?我长了心,又唤了一声:“兄长。”

  王耀掩唇,别过头咳了两声,攥紧了袖口收于背后,我却窥见了月白色广袖上零星的锈迹斑斑。

  “公子?!”我的声音变了调,失声又叫了公子。

  王耀反倒是僵住了,良久,他才挪眼瞧我,“为何叫我公子?”

  “不过是觉得……您当得上。”我犹疑着答道。

  他怔忡地望着掌心,轻轻嗤笑一声,蓦地露了笑颜。他生得那番好颜色,叫雪月绝色沦为背景,连凝露红枝也黯然惨淡。

  他柔软了眉目,对我笑:“私下若是无人,叫我公子也无妨。”

  他说他享受了鄯善城子民的供奉,以公子之尊活了半辈子,那么就不能因为它的腐朽与别有用心而抛弃它。而阿尔弗雷德和白玉京呢?免他苦,免他忧,免他颠沛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他活了这些年,一半的年华便在这白玉京,像是成了他第二个家。

  王耀允我叫他公子,我那时大抵是满腔欢喜的,如今想来,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公子二字,分明也是让他身陷囹圄的责任,公子的傲骨,公子的悲剧。

  楼兰,南疆边陲小国,但却充斥着各类鬼神之说的异域文明。南疆少年,擅蛊惑人心,凡与其双目相对者,必斩尽杀绝不可留。

  我见过南疆少年,并非是传闻中那样如同噬人心魄的九尾妖狐。我知道这样的传闻来源于哪里,自从那位擅长养蛊也善蛊惑人心的南疆少年进了我们的白玉京,这样的传闻就喧嚣而上。

  而这些口口相传的据传闻比拟不了本人的万分之一,所谓的南疆少年,单单不过是指那一人而己。

  我一直都记着王耀刚来白玉京时,奉旨接他的是禁军统领亚瑟·柯克兰,恰巧撞上将军伊万·布拉金斯基大破异族,班师回朝。

  亚瑟亲自不远千里前往楼兰接人,并不是阿尔弗雷德给战败的楼兰面子,是个明眼人都知道,王耀是楼兰献上的一把刀,漂亮却锋利,只看阿尔弗雷德如何使用。

  是作为一把最利的刀横扫千军万马,还是小心供奉,伤害自己亲吻他淬毒的刀锋。

  亚瑟先见到的是王春燕所留下的一名使女。

  王春燕,名号春熙,王耀同出一母的胞姐。楼兰王诸多公主,她最为受宠。这也为她的和亲增添了筹码,一位受宠的公主。

  这位春熙公主亚瑟在出访时一有过一面之缘,她似乎全然不像个妖妃,那样温柔且善解人意的模样,反倒是如同解语花、贤内助。

  亚瑟一想也是了,这位春熙公主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公主。温柔、美丽、尊贵、懂事又乖巧,是一位好女儿,好姐姐,是一位好妻子,好公主。

  一个典型的时代象征物,一个完美的政治牺牲品。

  如果没有王耀的存在,她应该是那样的。

  她年幼时也是闹过浮萍有根笑话的人,长大了却已成了无根浮萍,随波逐流。

  纵然是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也到底是意难平。

  王春燕好像很哀愁,给他沏了茶,两两端坐,相顾无言。是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良久,王春燕绞着帕子,有些难以启齿般地说道:“大人从白玉京来。”

  “是。”亚瑟颔首。

  两人又是良久的沉默。

  王春燕凄然一笑,道不尽的惨淡,“我有一个弟弟,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当真是生离,然后便只能死别。

  亚瑟见王春燕起身,盈盈一拜,而后跪了下去。

  亚瑟忙避开王春燕这一跪,拧着眉,也是明白了王春燕的用意。

  “这里的伶人日日夜夜被传召,歌舞升平。他们的曲调华丽奢靡,但我却觉得这声音聒噪,连做梦都梦不成。我的故乡没有这样的声音。”

  故园无此声。

  她起先还算是平静,然后突然哽咽了一下,结结实实埋首磕了头,“大人,妾自知此身卑贱,但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愿大人……能拂照永安一二。”

  拟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好一个春熙公主,好一个鄯善城。

  亚瑟望向眼前的使女,对方盈盈一拜,“大人,奴婢奉命引见。”

  亚瑟安静地等待后续的篇章,使女以王春燕的口吻,目露惆怅,黯然神伤,“永安是嗜甜好辣之人,平日里性子有些执拗,也不知照顾自己,烦请大人多看顾几分。入秋了提醒永安再添鞋袜,盛夏时也告诉他莫要贪凉。异国他乡,若是他不习惯闹了脾气,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大人请多担待些。他吃个糕点,放个纸鸢,便能开心半天。如此,春熙便能安心。只愿永安,可一世长安。”

  言尽于此,使女引领亚瑟一路前行。这一路,亚瑟看尽了战败的悲哀,被奴役、被欺辱、被压迫。苦,苦到了极点。

  难怪传闻中的永安公子,那般嗜甜如命。

  被侧目而视,亚瑟跟随引领来到鄯善城的祭台前。祭台中央是一尊高耸入云的巨大神像,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与亚瑟在白玉京所见的那些慈眉善目的神佛截然不同。

  这哪里还是神?分明拜的是鬼怪。可南疆的人们并不这么觉得,他们近乎痴狂地跪伏在地上,叩拜神也叩拜心中的欲望。

  古怪而奇异的颂章回响在围绕着庞大神像的低矮房屋边,清灵的铃铛声破空响起,仿佛清水混入浊水般突兀。

  亚瑟猛地抬头望过去,诡异的节奏候地又上了一个阶梯,妖异的血色红袍迎风招展,似乎是鄯善城的一个鲜明标志。

  南疆的永安公子,便赤足立于神像之巅,脚踝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红袍艳绝天下。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甚至凌驾于神明之上。

  亚瑟望向王耀,王耀身后那一轮朦胧的玄日却灼得他眼睛干涩发疼,但他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王耀。

  偏远异域的诡异文明,古怪的磅礴大气。那种诡异而突兀的美感,犹如边塞的干旱沙漠里绝处逢生开出了用鲜血浇灌的花,被染了血色的白玉京牡丹。

  人们却犹如嗅到了血腥气的野狼般,愈发狂热地膜拜,渴望能够触碰到神的脚尖。

  古调的节奏咚地终止,王耀在神像上最后一个舞蹈的动作截止,纵身径直从神像上坠落下来,仿佛一只初初展翼便被折断双翅的渡鸦。

  而那一轮朦胧的圆日遁入了黄云之后隐匿不见,只隐隐透出几分浅薄的日光。

  亚瑟的瞳孔骤然收缩,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极速掠了出去,直冲向王耀坠落的方向,伸出双臂。

  烈烈的风涌入怀中,灌了满袖,他碧水般的瞳眸漫上缠绕的血色,双目对视上明媚的琥珀色。

  亚瑟抱着王耀从半空中稳稳落地,再看王耀,除去从一开始外稍有惊诧外,如今已然平静如水。

  王耀噙着笑,“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鄯善城的神起舞。”

  亚瑟望向王耀,突然觉得阿尔弗雷德实在是卑鄙。他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明知道王耀的危险性还执意要得到王耀了,除却环环相扣的外在因素,一切处心积虑在对上王耀这张脸时都显得情有可原。

  阿尔弗雷德向来都只要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王耀就是最美的人。

  王耀是最姝丽的残红,最甜蜜的毒酒,偏生要人饮鸩止渴。妍媸毕露,俯拾皆是。他便是抿唇笑一笑,万物也黯然失色。

  “你瞧呀,他们在羡慕你呢。”王耀脱出亚瑟的怀抱,凑在他耳畔低语,吐气如兰,“外乡人。”

  亚瑟回首,看到底下的人们悉数双目赤红地指着他,语气或嫉妒或艳羡,千姿百态的丑陋,“看!他接住了神明!那个外乡人!”

  亚瑟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王耀,轻声说道:“公子,你才是那个细作,一个倾国倾城的细作。”

  亚瑟护送并监察王耀一路前往白玉京。万里红妆,禁军护送,流水宴迎往来之客,自王耀从鄯善启程直至抵达白玉京。

  阿尔弗雷德许诺昭容位,给足了王耀面子。和亲公主王子于阿尔弗雷德而言不过是战利品,最顶尖也不过爬到嫔位。有些甚至还是奴籍,厌弃了就被丢给臣子做玩物。

  昭容,对于一个战败国的异族和亲公子而言已经是无上的殊荣。

  可亚瑟却不那么想,横过边塞的车队停在水泊旁,王耀伸出足尖,铃铛声清脆悦耳,划开涟漪。

  他亦如深夜荒漠里盈盈的风铃,欲语还体的朦胧与纯洁,轻拢了层晶莹的薄纱,月光也静谧地在他眉宇间流淌。他垂眸,是清浅,也是落寞。

  亚瑟想,如果他是阿尔弗雷德,他会力排众议做一个昏君,册封王耀为王后,建造一座黄金做的宫殿把王耀藏起来。

  金屋藏娇,掌上明珠。

  “我有时候会想,父王赐我永安究竟是何意呢?”王耀俯下身轻声说道,没有看亚瑟,像是在自言自语,“姊姊是父王最疼爱的公主,赐春熙。她诞生于融融春光里,沐浴着无上的祥瑞与荣宠。不同我凄风苦雨,出生那日素绢与血色撞了满目。”

  亚瑟记着王春燕和王耀的母妃死于难产,所以王春燕长姐如母。她从不是好人,若是双手不曾染得血腥,又怎能护得住襁褓中的幼弟,脱颖而出。

  王春燕自然也是怨过的,这王宫将多少人连骨头都嚼碎了吞咽下去,她还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而她瞧着王耀,却起不了半分恨意,她甚至不敢去触碰王耀的脸颊。

  王春燕伸出手试探性的捏了捏王耀蜷起的手指,然而那刻,那双同星辰般的眸子睁来,然后冲着她烂漫地笑了起来。

  王春燕怔愣的看着幺弟,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笑,干净而且明朗。就像是雨后初笋细细的冒出嫩白柔滑的尖端,颤巍巍的招人怜爱。

  她直直的盯着那双眸子,他仍旧笑着向她挥动着粉拳。

  最无忌者是婴孩。

  他和她是血脉之亲,超越了世间一切关系的存在和羁绊。

  王春燕俯下身,手握住王耀的拳头,轻轻地放在唇边。

  从今以后我会宠着你惯着你,不会让你见到外面的血雨腥风,我会让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纯净无瑕好似雪山顶上最干净的积雪融水。

  你是我的弟弟,所以合该如此。

  可柯克兰家族向来薄凉,没有那么多感情羁绊,只有利益相连和家族至上的观念,那一种唇亡齿寒的连带感。

  世家氏族,难免如此。

  亚瑟不明白王家姐弟骨血里的痛楚与相依为命,他只是看到王耀莫名的哀愁。眉宇间犹如烟雨朦胧般解不开的愁绪,便觉得心都碎了。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总觉得鄯善生养不出这样的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若非和王耀在鄯善城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亚瑟生涩地琢磨了半天,才在王耀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了一句话:“你想放风筝吗?”

  “等天亮起来才好看,那种初生的脆弱太阳,轻而易举就能遮天蔽日。但无法避免的,太阳愈发强盛,那时候的纸鸢多渺小,分明它只要一靠近就会被烧成灰烬。”王耀喃喃自语般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犹如凝望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他转过头看向亚瑟,“太阳会落山吗?柯克兰大人,你曾经追逐过太阳,妄想过日不落。”

  日不落,这曾经是亚瑟·柯克兰的禁区。

  他被喻为白玉京的信使,神明与人间的信使。因为他太快了,杀人于无形之中,连风都捕捉不到残影。作为氏族盘根错节的一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九子夺嫡的腥风血雨里必不可缺的一环,是炙手可热的助力。

  他的意志象征着他背后家族的方向,他的选择意味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世家们的支持。

  世家氏族本就百年姻亲,六亲同运,息息相关。若是一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一损,株连九族,罪及六亲。

  他们根深叶繁,本就是祸福相依。世家盛极一时,到了什么地步?

  分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琼斯一族的王亲国戚到了世家宅邸集聚处纵马被氏族的马车冲撞坠马受伤,也只能忍气吞不敢声张算账。

  世家嫁娶,多的是拒绝公主公子,转而投之旁的名门桃李的案例。

  所以琼斯家族的孩子竞相结交亚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当时的阿尔弗雷德不过诸多公子中的一位,但与之众多公子隐晦的谄媚、讨好、拉拢或轻蔑不同的是,阿尔弗雷德拔下自己饲养的鹰隼的羽毛,朝着凭栏外随手丢去。

  刹那间无声中伏现一群蒙面死士,他们逮人就杀,无差别攻击。好好的一场琼林宴,登时作惊鸟散尽,尖叫四起。

  那公子们失去了原本的风度,居然是有些可笑。再有长进点的公子,也是黑着脸躲避或厮杀,不见得同阿尔弗雷德那样闲庭信步,随手解决几人。

  当染血的羽毛飘荡回阿尔弗雷德掌心时,亚瑟拎着沥血的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好一个名不经传的公子,深藏不露。搞这么一出,让竞争对手洋相百出,又让自己脱颖而出。洗清了嫌疑,又达成了目的,还考验了他的能力。

  是亚瑟和阿尔弗雷德互相选择了彼此,作为了野心勃勃路上的助力。

  从龙之功,拥立之臣,柯克兰家族更是一时间风头无人能敌。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阿尔弗雷德一旦登上那个位置,就锋芒毕露,剑锋所指之处,无人不臣。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盘根错节的世家被阿尔弗雷德大刀阔斧一一拔除,斩断联系逐一击破,幸运的削弱实权养作闲散贵族,倒霉的满门抄斩流放荒蛮。

  柯克兰家也没有幸免于难,只是那一部分实权被亚瑟握在掌里不肯交付,他依稀也从阿尔弗雷德笑里藏刀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让他交出禁军统领权,来换取大批族人性命的意思。

  亚瑟只是暗自冷笑,如果他真交了兵权,阿尔弗雷德怕是会连他一起杀了。

  他握着实权没肯给,但族人性命到底是拿捏在阿尔弗雷德手上,只能咬着牙去请见,恳求阿尔弗雷德网开一面。

  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的样子,“当初你我相知相识便是鸿毛落地,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你速度极快,轻功卓绝,举世无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你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追得上你。”

  亚瑟一言不发,等着阿尔弗雷德图穷匕见。

  果然阿尔弗雷德笑了,“不知道这速度,能不能追得上日落?”

  亚瑟朝着阿尔弗雷德的目光看过去,夕阳西下,已经逼近山崖,顶多一炷香的时间,它便会消沉。

  “柯克兰家曾经是太阳,白玉京的子民皆称之为日不落,如果你能追得上家族的衰退,那么我便网开一面。”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地撑着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帝王最忌外戚专权,柯克兰家和你,我总得剥去一样的。亚瑟,你也应该理解我啊。”

  他把话说得好听,亚瑟暗自握紧拳头,瞥了一眼落日,足尖一点,极力追赶。

  阿尔弗雷德看着亚瑟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

  亚瑟没能追上落日,日不落终究是落了下去。禁军统领仍然是禁军统领,世家却被连根拔起,柯克兰家族被斩断双翼,成了王朝百年未有之变局。

  “太阳是会落山的,即使我再怎么快。”亚瑟垂眸,低声说话。

  王耀似乎答非所问,望向天际泛白,“放风筝吧。”

  亚瑟沉默片刻,招人取来早已备好的风筝,栩栩如生的燕子风筝似乎眨眨眼睛就飞入九霄云外。

  王耀看风筝冉冉上升,仿佛自己也跟着风筝飞起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

  他牵着线喃喃自语:“飞的真高。”

  “没有风筝会喜欢在那头给他羁绊的牵线人。”亚瑟蓦然开口,“飞的再高再远依旧被线牵扯着,没有自由可言。”

  王耀拉扯着线,望着晨曦凝融为水露,沾染在风筝之上,“风筝若是断线,得了自由,却失了方向。在阴天会搁浅,那时候就会需要牵线人的救援。”

  “没有线的束缚它会飞得更高,才有无限可能。一切随风,自由自在。”亚瑟固执地否定。

  王耀也分寸不让:“那不是自由,是失去归宿的漂泊,最终的结局只会是掉落在泥土中被碾碎。”

  “至少它自由过,那也无怨无悔。我想要做脱了线的风筝,哪怕要忍受挣脱束缚的那一刻刺骨的疼痛。”亚瑟感觉着迎面而来的风寒,望着因风的萧瑟狂野而倏地乱舞起来的风筝。

  王耀紧握住线的一端,指尖与节骨发白,苍白的手背浮现碧玉般的纹络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那我宁愿做被线束缚的风筝,在守护的桎梏下苟延残喘。有那条坚韧的线牵引守护,我才敢义无反顾地、毫无顾忌地扑向我向往的天空。”

  “风筝真可怜。”亚瑟像是感慨。

  王耀轻叹:“我也曾那么觉得,后来想想,明明放风筝的人才可怜。忍受着疼痛,冒着心爱风筝离开的风险。为了让风筝翱翔享受片刻自由,必须把控好程度,还不被理解,甚至被憎恨。若是风筝离去,他便一无所有。”

  语落,他松开了手。

  一直挣扎的风筝瞬间随风而去,扶摇直上九万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不舍,欣喜若狂地和风拥抱。

  王耀摊开手掌,骨节和掌心被线割破,一条刺目的血痕。

  “我把风筝追回来。”亚瑟的喉结上下蠕动,风掠起他沙金色的头发,碧绿色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王耀怔忡地望着他。

  “为你。”亚瑟听见自己说,然后他转过身,追。

  那只风筝果不其然硬生生地被一株树拦截,被树伸展的枝丫刺穿变得残破不堪。

  亚瑟一跃而起,摘下挂在上面的风筝,极速返回。

  王耀看着风筝出现在眼前,琥珀色的眼里细雨迷蒙,笼罩着一层缥缈的水雾。水墨青花,霎那芳华,斑驳了氤氲之息。

  亚瑟见王耀笑颜温柔,连投在他眼角眉梢的细碎光晕,都赞颂是他美好年岁的冠冕。

  单单是这么一张脸,便足以令人不惧风霜和蹉跎,想要为他穷极一生亦无须多说。

  上天太过于厚爱他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亚瑟压着时间,纵着王耀的小性子。这样的日子似乎的确令人沉沦,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直到随从莽撞闯入,惊慌地喊:“大人!有群不明来处的人挟持了公子,喊话让您出去见他们!”

  亚瑟手一颤,热茶溅在他的手上,他却恍若未闻般站了起来,“派去跟他的人呢?!”

  “无一幸存。”随从颤抖着跪了下来,他低着头,只看到一片冰凉的衣角从他面前掠过,抬起头早已不见了人踪影。

  亚瑟脚下生风,难得一见的失态。飞奔到外边,一群人站在那,一身赤红的王耀在这群灰头土脸的人当中格外耀眼。

  亚瑟确认王耀暂且无碍之后,目光下移,停留在拿弯刀对准王耀脖颈的头领腰间,那里挂着一块牌子。

  那个牌子……果然是冲着他来的,意欲用王耀胁迫他?亚瑟微眯起眸子,杀意波动。

  “亚瑟·柯克兰!你自认技高一筹且无所畏惧,可惜你并不是了无牵挂,还是被我们逮了空子。”头领颇为洋洋得意,“永安公子现在可在我们手里!”

  他拿着刀在王耀脖颈上比划几下,“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你。如果你愿意用你的命来换,我们可以放了他。”

  亚瑟冷笑:“若我自刎,你们无所顾忌,怎么可能还会放他?”

  “永安公子于我们而言,可无关紧要!”头领被他戳中心思,弯刀逐渐逼近王耀的脖颈,刀尖没入白腻的肌肤,溢出殷红的血线,顺着优美的弧度隐匿在赤红的斗篷之中,最终滴落在沙地上。

  亚瑟按着腰间佩剑的手微微颤抖,胸腔中体的影响和痛苦也无法根除。

  “把他还回来。”山崩地裂也能面不改色的亚瑟如今却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头领极其乐意看到他这副模样,大笑,喊:“我们走!”

  一列人极速策马离开。

  “追!”亚瑟咬牙挤出一个字,甩袖随同下属们一同前往追赶。

  时间流逝,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在第一缕光线到达地面时,正式到来。

  等王耀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隔绝风沙的铁笼里头,外面罩了一层布。

  “咕噜噜——”车轮滚动的声音隐约飘来。

  他动了动,在手腕和脚踝处都被套上了镣铐铁链,沉重而滚烫的镣铐扣得异常紧,把细嫩的皮肉磨破,勒出血痕。铁镣还有两根穿透了他左右锁骨,把他钉在箱子里,稍微使力便痛苦不堪。

  王耀望着手腕上掀起的皮肉,裸露出狰狞外翻的血肉。空气愈发的干燥且闷热,他张了张嘴,嗓子却似乎被滚烫的水浇过一般,嘶哑到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后方传来了异动,王耀努力从疼痛中分出一丝清醒的神智,去侧耳倾听。

  隐约可见尘土飞扬,马蹄声破风而来,头领回首望去,为首的那个就是亚瑟。

  亚瑟眼眸微眯,没有任何犹豫拉弓满弦。

  “嗖——”流光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一箭异常精准地贯穿了马脖子,顿时血流如注,马匹轰然倒地。

  连带撞翻了笼子,遍体鳞伤、被铁链环环扣住的王耀暴露在烈日当空之下,铁链子哗哗作响。

  亚瑟微微蹙眉,脸色异常难看,手中的箭矢对准了为首者。掩护亚瑟的影卫手持绣春刀,身形若蛟龙,身影掠过间鲜血飞溅。

  周围战况很乱,王耀唇线紧抿,视线有些朦胧,眼前似乎笼罩了一层血色的纱。恍惚疼痛交织之间,王耀看着亚瑟突破千难万阻,浑身浴血的走到他身边。

  他疲惫,他麻木,甚至……心如止水。

  “轰——”不远处徒然出现了巨大的气旋,土黄色的气旋若连通天地,带着不可阻挡的摧枯拉朽之势。周围枯槁的草木,齐齐向风旋那边倾去。

  “走!”头领见状,趁机大吼一声。

  亚瑟再次拉弓满弦,眼中淬着极冷的玄寒之色。

  “嗖——”利箭如电光,在风沙模糊间射中头领。

  被沙尘暴晕染的厚重土色仿佛能将这片天地全数笼罩,双方都因为漫天黄沙的飞舞而视线狭窄。天地间一切声音都消失,取代而之的是风暴的咆哮。

  王耀讽刺地弯了弯唇角,似乎这天地间只剩下这方小小的囚笼,堪堪能供他容身。

  他一直都是这样,天地不容。

  沙砾血蛭般紧紧黏在王耀血迹斑斑的身上,有些细沙见缝插针钻进了伤口的缝隙。

  忽而风沙之中出现了一抹身影,从模糊,到清晰。亚瑟此刻头发凌乱,身上被划开了口子,看起来很狼狈。

  他将手中的长弓往影卫怀里一塞,看着王耀露出苍白的肌肤和扣着的铁链,满身血色。第一次他靠近王耀时不是花香,而是浓烈的猩甜。

  亚瑟眉眼间镀了层幽冷的寒意,他打碎了牢笼与铁铐,想抱一抱王耀,却望着满身伤痕无从下手。

  王耀颤抖着朝亚瑟伸出双手,亚瑟内心似乎有一道防线轰然倒塌,将他拥入怀中,又紧盯着满手温润的猩红,在刹那僵住。

  鲜血顺着王耀的指尖滴下,落在黄沙上绽放出一朵绯色的小花。

  “对不起,我来晚了……”亚瑟的声音有些生硬。

  王耀张了张嘴,喉咙里头像是含了块烙铁,炽烈的刺痛,发出的声音如同被割破般根本连不起来。妖异的血线自他嘴角滑下,触目惊心的羸弱。

  亚瑟一把王耀捞起,抱着就走。

  风沙还在肆虐,在天地间狂风呼啸。

  亚瑟抱着王耀上马,将沾染血色的外袍脱下,将怀中人牢牢裹住。

  “不用审,全杀了。”亚瑟丢下一句,策马而去。

  骏马扬蹄,在风沙中狂奔,影子很快就被风沙模糊。

  从这里回到最近的水源边,快马加鞭起码还需要半天。

  风沙细细密密的刮过脸颊,留下丝丝缕缕刺痛。亚瑟感觉胸口处渐渐漫开一抹若有似无的湿润,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耀,别怕……很快就能到了,再等等,再等一等……”亚瑟双眸微红,俯下头在王耀发顶安抚地轻轻一吻。

  他没发现自己逾越了,君臣,君臣,哪有如此亲近的道理。

  王耀艰难地应了一声,不断往外渗血的十指用力拽紧了亚瑟的衣玦。

  来不及,来不及……亚瑟心急如焚,从来没有一刻像这一瞬间那么焦急和后悔。

  水,只要是水……他一面极速驾驭马匹,一面渴望找出一点点水来。最终,他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他抽出寒光凛冽的匕首,划破手腕,将手腕凑到王耀嘴边。

  嘴边传递来铁锈味,王耀恍惚地看着亚瑟汩汩向外冒着血水的手腕。他眸色暗沉,眸子似是明净的清水沉入一点墨汁,脸色苍白,脸颊上沾染着血迹斑斑。

  他轻轻一眨眼,望向亚瑟时眼眸清亮如九天之上,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

  亚瑟垂下眼睑,碧绿色的眼眸深沉如八荒之间,纵横奔流翻卷不休的江洋。

  他用尽毕生信仰,诚恳地许愿:“我愿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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